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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旧事(陈家旧事小说)

安口集 | 陈家旧事

(一)

“陈垣,你爹回来了。”

正在写字的手稍稍一顿,墨便在红纸上晕开了,不消翻看都知道浸了几层,将“家”字的最后一画草草点过才搁了笔。

“嗯。”少年的鼻音有些重,不咸不淡算是回应了。

“你娘喊你下了学就赶紧回去,天暗下来保不齐又要开始飘雪了。哦,对了,听说开春后你爹就来学堂授国文呢。欸,怎么还慢吞吞地收东西,赶紧的。”

他不走了吗?

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脚程,偏偏今天挨到黄昏月上才到,陈垣抬头看见了十几米远的家,瞧着像是多点了几盏油灯,亮堂得有些格格不入,房檐顺着坠下三两滴珠子。

“路上是遇了雪吗?”,正屋里高坐着的清瘦中年男子抬了抬眼,一旁的桌上倒扣着学堂的课业本,还摆着一盏茶和一支朱笔。

“爹。”

“哥!”

两声恰恰撞了个巧,但很明显后者将前者脆生生地盖住了。陈垣寻着声,五岁大的妹妹扒着门轴子巴巴地望过来,一双眼睛闪呼着,却又露着怯,抿着嘴还一副陡然收声心有所惧的样子。陈垣指了指自己的书袋,小孩了然,脸上浅浅两点酒窝。

徐氏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时,婆婆和丈夫已经落座,母慈子孝妻贤。陈垣看得出母亲很满意这个画面,准确的说是得意,以至于她的动作利索起来还不耽搁招呼儿子:“去去去,赶紧洗手来吃饭,别杵在那,呆像。”

“先去换一双鞋,不急。”陈父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又从容有节,而他的妻子永远受用丈夫的一切:“听你爹的,换好了再来。鞋湿的穿着能舒服?”陈垣低头看了看,鞋上沾着泥浆,深深浅浅的印子张牙舞爪。进了屋,陈垣顺手给妹妹换了身干净的棉袄,牵她出去时小手有些凉,一年四季的凉。

入夜,里屋动静不小。窗外雪压松枝,细细簌簌的听着比前几日下得还要大还要紧,邻床的祖母鼾声正起,一旁的妹妹掌心里还握着半截冬瓜糖。

这一天是旧年的腊月初十。

陈树清离家三年带回来一个女娃娃的事甫一入村就传开了,四面八方而来的闲言碎语伴着无孔不入的寒风灌入安口集,死寂了许久的村庄总算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别家“闲闻”又好死不活地发出点动静,贱皮得很。有人说,陈家这位会读书的主,去了省城去给人写文章,写着写着和东家的闺女变了味;还有人说,陈老幺会赚钱,哐啷响的大洋又统统投进了个好条子的袋儿。

陈垣看见父亲时,他肩上还趴着那个应该叫妹妹的孩子,鼓囊囊的小棉袍套着,却又钻着风,大概是太瘦了。母亲像是哭过,手上绞着一张湿漉漉的素帕,刚过三十,居然生出了一丝老态。祖母捻着一串珠子,嘴里嘟囔着还以为是个男娃云云。陈垣打量着心思各异的至亲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父亲的缄默、母亲的哭和祖母的叹气连带着一路上死掐着的成绩单统统倒到舂中捣得稀烂才好。

一个月后父亲又走了,带着更重的行装,没有回头。

陈垣从此多了一个三岁大的妹妹,唤陈玥。

徐氏受不了村里人拐着弯的刺语,从来不让那孩子出去见人,事关丈夫声誉的事她一向很紧张。十年前,她嫁到安口集,熟识的都说她父母托了个好人家,这夫婿是个出了名的读书人,长得板正学问又好,上头四个姐姐都成了家。这婚后不到两年又给陈家添了个男丁,婆婆看着也欢喜,天天念叨着有了孙孙自己是功德圆满可以告慰陈家列祖列宗了,如今多活一天都是这好世道里捡来的。徐氏时常暗想自己当祖母的光景就觉得快活,每念及此,手上干起活来都要得劲儿一些。若说徐氏在给自己画好的一路坦途上出了个小岔子,就是丈夫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她委屈了三两天后又觉得自己该做个贤妻,照顾好老小让丈夫安心去闯荡一番,收了恼气转而开始自愧起来。

陈垣写字时,妹妹就喜欢贴着看,够不着方桌就垫着脚,奶声奶气地问个不停。偶尔咳两声,涨得小脸通红。陈垣将她抱到椅子上坐正,用朱笔在眉间点了红,轻声说:“以后哥教你识字好不好?”

这春雪未化的时节,向来“海纳百川”的村庄还来不及消化掉陈家冒出一个孩子的事实。

已经翻了年到了正月,陈树清还没有动身的迹象,徐氏心定下来了,气色也红润了些。陈树清确实是不再走了,离家八载,当年一股脑将妻儿抛给故乡的年轻人如今也疲软下来了。没有人打听得出来陈树清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何至于只留下个小女儿作为过往种种的印记。不过也有人说,陈树清开春入了学堂当先生,大儿不消教也知道上进,多养一个女儿不就是多双筷的事,养到十五嫁了人也省事,嘿,这不算顶好的人家?

这连外人都看得出的好日子在步入正轨,陈垣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恐惧。和肺病缠绵着的妹妹到现在还没有转好的意思,抱着去镇上的医馆,那老郎中也只能吧砸一口旱烟说这病除不了根,肺上的事只能养着,说罢用烟杆头指了指外面,“啧,那孟家的小公子也只能靠那些名贵的药吊着,票子大把大把花,现在还没下地呢。这富贵病啊,没法。”

回家的路上,陈垣觉得背上沉了些,往上托时还是那么瘦,他紧了步子又不断说:“小玥不要睡,会着凉的。”,“哥给你买冬瓜糖吃。”,“我们回去熬甜水喝”。,“开春小玥也去上学堂。”.....

“哥。”小孩瓮声瓮气的,脑袋搭着。

“怎么了?” “累吗?” “没事。”

“哥,爹是不是不喜欢我?”

陈垣步子还算平稳,“没有。”,突然的发问让他有些意外,脱口而出的回答又那么干脆,想了会儿竟有些心虚。想起父亲每次看见妹妹时略微发红的眼睛,倒真不能用慈爱来形容,有些颓唐和不甘。“他对谁都那样,大家都欠他钱。”,末了补了一句。

“可是爹对你好,给你讲书听。”

“哥回去也给你讲书听。好不好?”陈垣觉得自己今天有点难以应对这个五岁大的孩子,他很想告诉妹妹,其实他小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其实他们的父亲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其实教他念书也只是想有一个有自己血缘的孩子去完成自己挣扎了数年未果的功业,其实母亲越来越像父亲,其实他们都是可怜的小孩,即使是他双亲皆在......但是一大串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涩得慌,何况她又能听懂多少呢。

“快到家了,我们回家了。”

桃花正盛的时候,徐氏已经开始显怀了。

而陈垣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任何突如其来的事了,人人都说陈家老大在三个月前歇斯底里哭过一场后变得更安静了,读书也更上进了,每回挑着灯才回,打早踏着露又走了。老天爷也是眷顾陈家,这不又赶着送来一个孩子。

祖母还忙着在厨房里熬着鸡汤,院里邻家的几个婶婶围着母亲扯着闲话,左来右去还是那些话,猜测是儿是女好像柴米油盐那般寻常和不知倦。陈垣觉得有点扎耳,适时父亲招他过去,看得出来他兴致也不错,一身白褂子立在堂屋前:“这对子写得不错,就是最后这‘家’字显得有些仓促,来年好好写一副贴上。”

”好。”,陈垣想告诉他,这是三百多副春联里最后一副,他已经把去年剩的一沓红纸烧了,言不由衷的时候多了就会厌,于是转身温书去了。

后面的事也就那么稀疏平常,六个月后,陈家又得了个小子,陈树清大笔一挥取了个顶响亮的名字---陈明璋,徐氏抱着结实的小儿子笑得开怀,陈家老祖母去给祖宗牌位上了三日的香,陈家人身上熏的香火味足足几日才散尽。

再后来,虽说陈家长子远居难归,但月月寄送的钱财不断。而那徐氏也早已做了祖母,陈家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都养在膝下,最小的女儿也做了母亲。算算离陈树清回安口集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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