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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骑跳舞(奶块如何在坐骑上跳舞)

文/傅明乔

瘦骨突露,鬃毛无光,几百匹灰头土脸的高头大马,终于到达了大唐帝都长安。大半年来,他们一路跋涉,翻过冰峰陡峭的雪山,涉过一望无际的沼泽,穿越茫茫无边的戈壁,一大半病死在途中,活下来的现在总算住进了天堂般的大唐皇家天苑。绝影打了个喷嚏,忐忑而又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他是一匹汗血马,来自万里之遥的西域康居。

一群峨冠博带的贵人在马厩外面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几个养马的圉官跪在地上唯唯诺诺,驯马师送来精美的草料和清凉的饮水,大半年来,绝影第一次填饱了肚子。

一个月后,这些瘦骨嶙峋的马儿就被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绝影的心里却烦躁不安起来,这里太舒适,太安逸了,整天过着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不禁想起春天辽阔的的草原,夏天清凉的山谷,还有秋天狼烟四起的沙场——康居战败了,败给了那些面目狰狞、杀人如麻地强盗。在挥舞的皮鞭下,他们被驱赶着一路迎着太阳奔向东方,几经转手,转到了一群衣冠楚楚、黑发黄脸的人手中,来到东方这个气度非凡的神奇之地。精致华丽的皇家天苑,不像是马厩,更像一座豪华的马的监狱,甚至一座温柔得让人窒息的屠场。

不久,他们就被牵到厩外的广场上,排成整齐的队列,操练起来。可是操练的内容既不是纵蹄驰骋,也不是俯身避箭,更不是跨越堑壕沟壑或围栏,而是让他们随着乐师的演奏搔首弄姿,卖弄风情。他们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舞马”。天生傲骨的绝影感到十分的悲凉耻辱,让他这样日行千里的神驹,学习这种猴子和小狗之流在舞台上献媚讨好、博人一笑的雕虫小技,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都是强制的,他们没有选择的自由。倔强的绝影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终于明白,身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很快,聪明的绝影变乖了,凶狠的皮鞭扭曲了他的心态,他成了这群马中舞得最好的一匹。

几个月后,长安城里举行盛大的庆典,舞马被带到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前广场。一阵阵山呼万岁之后,乐声响起来,马儿华装丽服闪亮登场,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起来,忽而奋首鼓尾,忽而腕足徐行;忽而前蹄高扬,忽而旋风骤起,赢得一阵阵喝彩之声。

表演进入高潮,只见几个虎背熊腰赤膊短裳的大汉举着床榻,走上场来,床榻在空中飞旋,绝影轻轻一跃,飞身上了床榻,他居然在小小的床榻上亢奋地炫舞!高难度的动作、优雅华丽的舞姿令观看的人惊叹不已。这时候,几百个彪悍的红衣男子击鼓而出,几百匹宝马随着鼓声疯了似的狂舞起来,大地颤抖,宫壁回音,整个皇城一时间天旋地转,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又有一大群纤腰广袖,彩练当空的绿衣女子,如风而至,飘叶飞花般围着床榻边舞边唱,天地阴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色洪流,唱出了大唐气势磅礴的盛世繁华。

正当人们如痴如醉,马儿如癫似狂的时刻,忽闻空中一声巨响,所有的乐声和舞蹈戛然而止。所有人翘首仰视,等待美丽的巨型烟花漫天绽放。可是,火红的天空却响起刺耳的鸣镝声,烟花没有等到,倒是等来无数支破空而至的箭矢,一阵疾如骤雨的霰弹。硝烟中,人群一片痛苦地惊叫和哀嚎,有人倒在地上,有人大喊:不好啦,叛军打进来啦!

呼啦一声,人群四散奔逃,皇宫里乱成了一锅粥。耀眼的皇家车仗像一条受惊的金蛇,飞快地窜向宫门,五彩缤纷的旗幡东倒西歪,惊慌失措的大唐皇帝带着一大帮随从,如丧家之犬匆匆逃出了皇城,朝着西南方向绝尘而去。

绝影和他的同伴被无情地抛弃在广场上,他们惊恐而又好奇地瞪大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很快,一群戴着兽皮风帽、手持圆月弯刀的玄甲铁骑,嗷嗷怪叫地杀进皇宫,绝影和那些马全都成了他们的俘虏。

叛军把这些马牵到了一个黑面虬须、豹眼鹰鼻的首领面前,请示道:启禀大王,这些马怎么处置?黑面大王挥挥手,示意先把它们拴在宫殿的廊柱上,然后冲进皇宫,开始抢夺金玉珍宝和漂亮女子。金碧辉煌的宫殿霎时间被搅得乌烟瘴气,血雨腥风,四下一片惨叫声。

夜晚,广场上燃起了无数的火把,把夜空照得通红。盛大的庆功宴开始了,山珍海味,美酒女人的刺激下,叛军士兵粗野放荡的笑声回荡在血红的夜空。突然,台上有人传令:奏乐!怪异的乐声响起,醉醺醺的叛军将士一个个跳到场子中间,踢踏急促,反手叉腰,手舞足蹈地扭起来。这时候,让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那些被拴在廊柱下、原先不知所以的马们,居然不由自主地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整齐的踢踏之声,优雅的步履,飞扬的马鬃,惬意的嘶鸣,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宫里显得那么诡异。

绝影一声长嘶,挣脱了缰绳,飞身跃上了黑面大王身前的御桌,踩着音乐的细碎节点恰恰舞动,一大桌坛坛碗碗,美酒肥肉全被他噼里啪啦地扫落地上。

有人大叫一声:妖怪!

黑面大王举着酒杯目瞪口呆,一根肥硕的鸡大腿撑在嘴里,半天才拽出来:打!快给我打!

于是,一群士兵挥舞着马鞭棍棒奔向马群,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可是,那些马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舞动得更加疯狂。他们大概以为,是自己的表演不太好,让主人失望才挨了这顿暴揍。

第二天,黑面大王一声令下,那些被打死打残的马统统剁成马肉,扔进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最后塞进了那些野蛮者的肚皮;余下的马被发配到西凉铁骑,充当战马,这其中就有伤痕累累的绝影。

叛军继续向西进攻,与来自凤翔的勤王官军在灞桥迎头遭遇,两军展开血腥的厮杀。突然间,叛军队伍里一阵混乱,原来那些舞马已经好久没经战阵,上场之后恐惧颤栗,居然掉头朝着己方的队伍冲过来,桥上的空间本来就狭窄,逃回的马群一下子把叛军的阵势冲得乱七八糟,舞马上的叛军纷纷摔下马来。官军乘势掩杀,杀得叛军大败而退,折损了几千将士。

等到叛军立住阵脚,退回城里,黑面大王下令一定要抓住那些该死的舞马,把这些祸害统统杀掉。士兵四处搜寻,终于把这些临阵叛逃的家伙一个个逮了回来。其实压根就不用搜寻,叛军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们,因为那些舞马全都逃回了皇家天苑。

明亮的灯火下,舞马们被拴在大树上,一排士兵拉满弓,随着黑面大王一声号令:放箭!一匹匹舞马倒在血泊中。

只见其中的一匹狠狠咬断缰绳,一声长嘶,闪电般狂奔而去,刷刷的箭矢声追之莫及。那匹马就是绝影。

苍凉的黄土坡上,一个身着麻布衣裙的牧羊女孩赶着几只花色山羊,慢慢地游动。羊群稀稀拉拉地散开,啃食着坡上的青草。突然,女孩瞥见前方沟壑边的灌木丛下,似乎隐伏一个庞然大物,人和羊都吓了一大跳。她赶快收拢了羊群急速后退,退到一块巨型砂岩后的凹洞里,紧握着手里的长鞭,紧盯着前面。

过了好一阵子,那东西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用鞭子卷着一块土疙瘩,啪——地一声掷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东西身上,可是,那东西一点反应都没有。女孩舒了一口气,根据经验,八成是一头死了的马熊之类。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匹马。好漂亮的一匹大马,长鬃如墨,四蹄洁白。女孩忽然想起,曾听说书卖唱的说过,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乌云踏雪?它怎么会死在这里?她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马的身子还有一丝温热,探探鼻息,气若游丝,这马还活着。女孩急忙取下腰间的羊皮袋子,小心地把水漉进马的嘴里。不一会儿,马儿睁开了眼,女孩又解开背囊,匀出些炒得黑乎乎的小米,慢慢送到他的嘴边。马伸出舌头,舔舐着。

女孩抚摸着他的脖子,安慰说:你先呆着,我去给你找点药。女孩知道,这匹马八成是误吃了有毒的狗舌草之类。一顿饭工夫,女孩回来了,她把洗干净的药草嚼烂,一点点地喂进马的嘴里。一个时辰之后,马慢慢地站起来。女孩又薅了一些青草,看着他慢慢咀嚼着。

那天晚上,那匹马——绝影,跟着女孩回到了她的破窑洞里。女孩是个孤儿,从那以后,马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有人看上了这匹马,出了大价钱,可是女孩不卖。她说,要等他主人回来把他领走。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人前来寻马。有时候,女孩怜爱地抚摸着他说:唉,想家了吧?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在我这里,可真是苦了你。绝影舔舔女孩的手,依恋地把头靠在女孩的脖子上,女孩的发香让他迷离。绝影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每天沐浴风雨阳光,奔跑在山间谷底,吃着鲜美的青草,喝着清澈的泉水,他的天性也被激发出来,变得越发威武雄壮。

有一天,一小队叛军打粮草来到了这个小村,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居然藏着一匹骏马。这些家伙不由分说,上来就把女孩打翻在地,骂骂咧咧地抢夺她的马和羊群。女孩哭喊着阻拦,一个小头目阴测测地拔出佩刀:你这臭丫头,老子一刀剁了你!

女孩骂道:你们这群强盗!

什么?你还敢骂老子?小头目纵马就向女孩冲过来。突然间,一道黑色的闪电横击过来,一下子就把那家伙从马背上掀下来,紧接着就听小头目几声惨叫,两脚一蹬见了阎王。叛军士兵们大怒,挥舞刀枪旋风般朝着绝影冲杀过来。啊——女孩惊叫着瘫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敢再看。

混战中,只听噼里啪啦一连串的击打声,伴随着一连串的惨叫声,十几个叛军士兵早已躺在地上,有的痛得满地打滚,有的已经口吐白沫翻着白眼,余下的四散奔逃。

女孩知道闯下了大祸,连忙收拾东西带着绝影逃往山里,躲进了深谷中一个幽僻的山洞。

然而,大队叛军很快就把整座山给包围了,眼看着搜索的士兵就要靠近洞口,女孩吓得大气不敢喘。忽见那匹马一声长嘶,昂首冲出了山洞。

他就像一个勇猛无敌的将军,眨眼功夫,几十个叛军已经横尸在他的铁蹄之下。领头的将军大吃一惊,随即惊喜万分,传令士兵不准伤害这匹马。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而是百年难遇的一匹神驹!要是能抓住它献给大王,自己必定飞黄腾达。

这家伙眼珠一转,立即叫来几个心腹耳语几句,那几个人飞马下山。随后他又传令下去,只许围而不攻,不准伤害此马一根毫毛,先把它困住。天渐渐黑了,绝影焦躁不安起来,白天他好几次冲向叛军包围圈,都被箭雨给逼了回来。现在正是冲破防线的好机会,他明白,只要自己冲出去,就能把叛军吸引过去,女孩就安全了。

机会来了,一阵山风骤起,包围圈的火把一下子熄灭了一大半,绝影纵身一跃,直扑下山的垭口,叛军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破了防线,突然,他只觉得蹄下悬空,腾身掉进了一张大网里。

哈哈哈——四周的火把亮起来,叛军首领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

当他被叛军捆住四蹄拉出陷阱时,他仿佛看见那个藏身的山洞已经火光冲天,悲愤欲绝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不久,绝影被人用铁链拴住,送到了大王的营帐。

大王见了绝影,如获至宝,绝影一眼就认出,那个黑面虬须大王正是当初在皇宫里下令杀死自己同伴的刽子手。如今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绝影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能上前一蹄踢死他。

黑面大王久经沙场,他知道,这样的烈马,不是轻易就能驯服的,但是一旦驯服了,上了战场就会让主人如虎添翼。营中驯马的士兵,每天想尽办法折磨绝影,几天下来,他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忽然有一天,他变了,他不再跟驯马的士兵硬抗,而是变得非常听话了。黑面大王听说了很高兴,给他配上金色雕鞍,骑上他在军营四周跑了一圈,感觉腾云驾雾一般,从此,他就成了大王最喜爱的坐骑。

叛军连下数城,不可一世,兵锋直指河阳城下。河阳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场决定双方命运的大战即将爆发。十万官军对阵二十万叛军,官军处于下风。叛军每日耀武扬威,纵马挑战,城里的官军除了在夜晚派出小股精兵骚扰敌人,或者偷袭叛军粮道外,就是坚壁不出。

眼看着到了夏天,天气炎热难当,黑面大王心中焦躁,忽然心生一计。第二天,叛军士兵故意赶着一大群脱掉鞍鞯的战马,去黄河边洗澡,压根没把官军放在眼里。这些马大多是来自塞外的纯种公马,高大强壮,战斗力非同一般。孰料,官军对这些马视而不见,理都不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叛军将士以为对方胆寒,慢慢就松懈下来。那些放马的士兵把马赶到河边,就懒懒散散,三五成群地躲阴凉喝酒找乐子去了。

有一天,叛军照例在河边放马,突然城里一声唿哨,城门口涌出几百匹马来,弄得叛军莫名其妙。这些马直奔河边,原来也是洗澡来了。叛军一看,高兴得合不拢嘴,急忙去抓马,没想到,那些马很快就跟叛军的马混在一起亲热嬉戏起来,原来城里出来的都是母马!这时候忽听城头传出一阵马驹的嘶叫声,那些母马一听,护崽心切,嘶叫着朝着城门奔去,叛军的公马正在兴头上,荷尔蒙直线飙升,哪里舍得这些母马?呼啦啦随着母马狂奔而去,余下的少数母马也被裹挟着,全都跑进了城里。官军一下子得到了上千匹良马,实力大增。

叛军将士目瞪口呆,黑面大王闻报出来一看,鼻子都气歪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偌大的黄河边还有一匹高大威武的骏马不为所动,战神一般伫立着。

黑面大王叫人赶快把那匹马给牵回来,原来是自己的坐骑绝影。黑面大王大为感动,如此忠于主人、不为敌方诱惑的宝马,实在是世间难觅。黑面大王相信,有了这样忠勇的神驹,以后摧城拔寨,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忽一日,城中官军鼓噪而出。七八万人马排列齐整,旌旗猎猎,气势如虹,直逼叛军大营。为首的一员大将,头戴紫金盔,身披明光铠,手使一柄乌金长槊,威风八面。

黑面大王急忙披挂上阵,号令三军,准备迎战。

叛军中军的弓箭手盾牌手压住阵脚,两翼骑兵刚刚集结完毕。突然,一声长嘶,只见叛军大纛下一道黑影腾空飞起,带着一线白光,跨过弓箭手们的头顶,穿阵而出,直冲敌阵。

双方将士都傻了,一方主帅居然单枪匹马,一个人跃马横刀冲向敌阵,这也太不把对方当回事了吧。等到叛军将士反应过来,跟随主帅向前呐喊冲杀的时候,绝影已经远远地把他们甩在身后。

转眼间,绝影已经冲到了官军阵前,长槊将军一看,乐了,对方主帅单人独骑就敢闯阵,这不是前来送死吗?说时迟那时快,没等他挥动长槊,就见绝影猛地收住马蹄,突然前蹄高高扬起,整个马身直立起来疯狂扭动,马背上的黑面大王一下子失去平衡,就像醉汉似的东倒西歪。长槊将军飞马上前,一槊将其刺落马下。官军将士这才明白,原来这匹马是来投诚的,而且送上了一份大礼。

叛军将士一看主帅被擒,顿时傻了眼,想来救主,却见对方严阵以待,难以撼动。群龙无首的叛军,一下子士气大伤,被官军一阵掩杀,二十万大军溃不成军,四散而逃。河阳之役,官军大获全胜。

后来,绝影成了长槊将军的坐骑,帮助长槊将军横扫河北叛军,所向无敌。

一千多年后,考古学家在茫茫沙漠里发现了一具马的遗骸,遗骸保存完好,脖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铜铃上刻着四个汉字:神驹绝影。根据有关史料和基因检测,考古学家得出结论:这是一匹来自遥远的国度康居的汗血马。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马的遗骸按照原样埋了回去,并在旁边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了两行大字:一匹优秀的战马不是死在战场,就是死在还乡的路上!

傅明乔,高中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文艺生活》《喜剧世界》《香港文汇报》《时代青年》《荷风》《语文报》等。部分作品入选《全国教师小小说选》《最受中学生喜爱的100篇散文》等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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