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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军 从鹰隼大队开始签到(空军从鹰隼大队开始签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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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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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花园之路

林渊液

儿子十五岁那年,分明是下了决心要办一个“出花园”仪式的。所谓的出花园,是潮汕民间的一种成年礼。十五岁生日当天,孩子是主角,耳后别上红花,穿红内衣,着红屐,腰间围有红肚兜,装盛十二颗桂圆和两枚“顺治”铜钱。晨起要沐鲜花浴,采集十二种鲜花,泡在宽脚的桐油木桶里。洗涤过这一回,便算换了一副心肠和体魄。家里要备办家宴,大请亲邻,小主角破例坐在上位。经过这一场,就算出花园了,可以把这个孩子向整个世界放行。大凡仪式,都有着日常所无力完成的意义,像一枚硕大的标本,写着门纲目科属种,供后人参照比对。或许,它又是有着承先启后功能的,前面的日子打包了封存,或者换一张签证,重新开启旅程。而这个瞬间的意义,又是独一无二的,在之后漫长岁月里,它拥有不可替换的缅怀地位。

当今,城市里为孩子办“出花园”的已经很少,孩子们愿意过洋节,在不合时宜的节日气氛里懵懂地爱上外面的世界。儿子在这方面有点特殊,他是不受洋节诱惑的,连带的洋文化一概鄙视,他只喜欢古典文学,只喜欢去杭州,倚在西湖的亭畔写古体诗词。初中时,班主任专门安排一个英文成绩出挑、立志出国的男孩与他同桌。两人倒是狠狠好上了一阵,每周末相约在这座城市穿街过巷,吃一种叫做肠粉的小吃,自行制作城市地图,标注肠粉店铺的分布图。可是,两条河流急遽汇聚之后又各奔东西。初中毕业之后,该同学循着志愿去省城读国际班,前程远大,儿子在本地上了高中,情趣不改。

可是,不过洋节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迁就旧俗。每次回老家过社日祭公祖,他一例是勉强的。在新旧之间彷徨、趔趄,不是没有引导没有劝诫,终是没能够把结解开。慢慢地,我才明白了,这个彷徨和趔趄,非他独有,实在是源于我们自身。

就如这一年的“出花园”,分明是下了决心要办的,可是,被其他事务岔开之后就流产了。事务当然是重要的,是我们家一位老亲戚意外亡故。他虽然是父亲的叔辈,但只比父亲大了四岁,少年时玩得投合,此是有情;当年父亲家贫,他来到父亲所在的小城求学,节约自己的用度,很是帮衬了父亲一把,此是有义。他的亡故使得父亲无比伤痛。我们去小城载了父亲前来吊唁、告别,这一天过得恍惚而沉重,别无他念。

儿子的十五岁生日,就这样,连一个最普通的仪式也没有。还好,留下了我们提前备下的生日礼物,一枚人名印章。是请我的篆刻家师弟刻制,不论是艺术价值还是印石材质,都值得珍重一辈子。边款上刻着:黄小隐乙未年壹拾五岁。家乡有出花园习俗,是谓长成,父母亲录曾子语以赠:日三省吾身,望自省自警自立自励。这枚十五岁的印章,我们希望它的意义是:我可以签上自己的名字,我可以对自己负责。

这个边款的寄意坚硬而严肃,用力之猛不太像是我们的做派。只能说,过正之事必是缘于矫枉。当时,儿子的叛逆、不配合、不沟通已经愈演愈烈,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自律。

一个青春期男孩的复杂心思,对我来说,像是家中上空的一场场军事演习。我家小区就在空中航线之下,每逢演习,间断或不间断的一阵阵轰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让人头疼莫名……他的桀骜不驯和无厘头抵抗,都在碎杂的日常里,一地鸡毛,无所不在,捡也捡不起来。他需要独立,甚至独断,他需要自由,没有遏制的自由,他需要背叛秩序,一切固有的秩序。这并不是不可以。可是他哪知道,为了这些,是需要付出无与伦比的代价的。他肩上的担当,还弱。

有一段时间儿子痴迷上化学,在各个化工店疯狂找寻化学试剂,软硬兼施让我去网购钠离子。我千叮万嘱一定要先研究剂量与反应程度的关系,他答应了,却偷偷截取了一小块去学校里炫耀,没忍住与几个同学去男厕里做强碱反应实验,结果,一束火光倏地在水面逃窜,旋了一圈才打住,火势的迅猛和游走路径的强劲把几个半大不小的人儿吓得面如黄土。他倒是沉住了气,这消息对我是封锁的。可是,就像那束火光一样,倏地游走一圈最后还是把我找到。首先是他的同学沉不住,把风声放给他妈,然后是他妈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再来找我。好吧,这锅是得由我来背。现如今,学校只求升学率,动手能力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连这么一个朴素的实验都需要渴求和冒险。不过,那束游走的蓝色火光带着少年的恐惧与豪情,后来成为了他心中的美学标杆。

像这样的钠离子事件,有惊无险,还有此后绵长的念想,算是功德圆满的了。而更多的战争,总是长空万里、波澜不兴的,突然间导火线就被碰触到了。这些导火线,小到吃饭、冲凉、睡觉的时间,大到学校教育、家庭范式、人生规划,根本看不到它里头包缠的黑色火药,看不到助燃的芯线,常常是随便说起了一句什么话,嘭地一声,便点燃了。解释、安抚、规劝、诱导,当十八般武艺用尽之时,一个妈妈的无能和失败便呈现了出来,它可以是惊怵,是疑虑,是愤怒,然后,高分贝大规模的战争开始了。只记得有一个夜晚,不知道为了何事,就是这样。等到结束时我万念俱灰,对儿子说:我们需要分开一下,大家好好静一静。然后,收拾包袱去女友家过夜。女友只道是夫妻吵架了,结果发现,这个半夜离家出走的女子,是丈夫车载过来的。

那些年,儿子说过许多出人意料的话,常常是听得我头皮发麻。比如,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羊、马、鹿等草食动物,他喜欢的是虎、豹、狮子。我的惯性思维是,草食动物都是弱者,不喜欢弱者的太不善良了。比如,他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狗。我的惯性思维是,狗是人类忠诚的伴侣,你不喜欢也就是放弃了对忠诚的诚意。想必,我当年是费了大量口水去说服的,他不再辩驳,却也从未屈服。等到十一岁那年,他终于来找我解释缘由。三四年的时光,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来说,何其漫长。汉高祖被围平城、冒顿单于致书调戏吕雉,对于匈奴的嚣张跋扈,汉皇朝一直也没有忘记,终于等到了汉武帝威武长成。儿子也是这般,等到了有能力解释的这一天。

他说道,草食动物在人类眼里显得温柔、合作,可是,他们对同类是极其凶残的:两只公山羊是以羊角抵死对抗的;马是以最具威力的后腿对付同类,他补充道,马的后腿是怎么样的威力,用它来踢一头熊,重则致死,轻则脑震荡;两只长颈鹿远远地看过去,以为是在优雅舞蹈,谁知他们是在殊死搏斗,它们的心脏就长在脖子的中间,相互在猛烈地撞击……这太不可思议了。他天天看动物纪录片和动物小说,没想到,整合出来的信息这么骇人。突然,他举了另一个例子:有人把三只发情期的和平鸽放置在同一个笼子里,一雌两雄,结果,两只雄鸽打斗之后,其中一只已经认输,另一只尚不肯罢休,把其羽毛一根根拔光……肉食动物呢?它们看起来凶猛,可是对同类大多是竞技性的,点到为止,老虎圈山也只是用一泡尿。这知识肯定是贩卖来的,观点也未必就是原创,可是,这逻辑的严密和立场的坚定,我当时是服气了。

关于狗的讨论,是在几天后。那天早上,我带他去上学,刚好小区里有人牵着一只宠物狗走过。他说:妈妈,这种依附于人的动物,它在动物中的地位是很低的,像奴仆一样。我从未想过动物地位这个问题,或许在我眼里,狗已经不算动物了?!我眼前浮现了无数孤独的人与狗相伴相知的故事,只回他:人类需要它们陪伴啊,形成共生关系了。儿子继续反驳:“可是它作为一只狗,不自己觅食,只依附别人,这是不对的。”

“它已经被驯化了,没有能力觅食。”

“它如果不出去试试,怎么知道自己真的不行?它如果不出去试试,那么它的后代也就永远只能做这样的狗了……”

那时候,我肯定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从这里,这个思想有了破溃。

儿子尚未出生时,我有严重的性别歧视,只希望生养的是一个女孩。女红、戏剧、情调、艺术的鉴赏、女性的自主性……一个好女孩的培养基似乎是现成的。这种性别歧视,其实是胆怯,只能说明我对男孩毫无把握。在他十一岁向我展示动物认知之后,惊讶有之敬畏有之隔膜有之,这样的男孩子果真犀利而陌生。

这世上,人与人的灵魂有多么不同。每次看到微距下的摄影作品,我总是没来由地想起灵魂这回事。有一回,与朋友在杂志社聊天,为了签一本书我们移到了电脑桌,那个丑陋的杯脚印记被发现了,是某一次的饮品残渣,虽然没有馊味,但显然地它已被时光酵解。当时,她的抹布已经取来了,快要扔下去之时,停手了,她转而操起了相机,添加了微距镜头。然后,一帧帧既有紧致几何美又有俏丽结晶纹的图案便在镜头里定格下来。搞摄影的人,她的眼球天生有一种微距功能,当然了,写作者也一样的,只不过,摄者的微距功能作用于物,写者的微距功能作用于人性和灵魂。很多物事,在我们粗疏地以肉眼来权衡之时,谬误已经开始,而当我们用微距来过度权衡之时,真实也已远离。对于灵魂的审视,不知道美与真,哪一个更为重要。

偏偏母子之间,是那种至为复杂的灵魂关系。美与真,在这里是不明朗的,也不重要了。它已进入腹地,潜行在血脉的内部。分明是懂得的,一脉相承的,却又是命定的必须抵抗,以抵抗来获取成长。战争越发起于深层,那一击越发伤筋动骨,越发致命。

当然,一个妈妈如果与孩子并置在同一个平面,不能超越其上,她本身就是输家。一个熟谙心理学的朋友给我出主意:每次,碰到孩子与你意见相左,一意孤行时,你先把自己的想法收起,闭目,回想。回想你少年时候,你与父母和老师意见相左时,他们对你的曲解、碾压和制服,要深入地回想,回到情景当中去。

这一次,是在周末。自从住进寄宿学校之后,电子设备是不让带的,憋了一周,周末的反扑气势汹汹。午餐后放下碗筷,他就黏在电脑前,四个小时,昏天暗地玩“英雄联盟”。身体呀视力呀,这些理由算什么,在英雄主义覆盖的精神世界里,身体是多么渺小和无知。中间我有数次的暗示和提醒,有时是被当成耳边风的,有时是被粗鲁打断和抗拒。这种状态,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长长的帘布被一窗南风鼓荡着。坐在窗前,我闭上了眼睛,使劲地回到十五岁。

这么多年,精神上一路奔跑,生命当中的枝枝桠桠都被抹煞了视而不见,慢慢地,它们似乎真的不再存在。可是,苹果有了,苹果花当然开过,开在当年的春风里。

那年,有一女同学与我走得很近,她常来找我,在我家院后的芙蓉树下一起做作业,还一起集邮。那时的集邮是真集邮,一枚枚邮票从信封上谨慎揭下来,泡在水里去浆、脱掉信封纸,镊子取出来晾晒,走过千山万水才得完成。学校门房里永远坐着敲钟的明伯,为方便寄信,他出售八分钱一枚的普通邮票,偶尔来了特种邮票,都被一哄抢光。写信的人不少,有远方收信人的其实却不多,这个差额是因为校园内暗恋者众,他们寄出的信封右下角永远写着“内详”等暧昧字样。后来,明伯的生意做大了,他开始卖一整套的新邮票。我们都是被蛊惑而开始集邮的。还记得一套四枚的辽代彩塑刚在门房的橱窗上挂出,学生们便把门房围成一个蜂窝。取自山西大同下华严寺薄伽教藏殿的金色菩萨像,丰腴俊美,眼神却极具女子媚态。那时,我对他们的性别和美感怀有含混的质疑和喜欢,只是说不出口。最高面值的那枚是七毛钱,狠了狠心还是买下。集邮是很容易引起狂热的,身边有人同时在做狂热的事情,便相互蒸煮起来。那个女同学家学渊源,父亲当教师,本身也是集邮者。她身上,不止邮品丰富,还有贩来的二手信息。这对我是有诱惑力的。可我父母亲不待见她,觉得她“破格”。破格大概缘自八字推命术语,在民间却是极常用的。大概是看某一个人的细微动作不合眼了,便料定破了个人的格局。父母亲说她破格的一个下意识动作,我看着也颇为蹊跷。她是长得颇为秀美的,身材颀长,可她每天走着走着,就会把右腿叉开,手指探到下身去搓一下。动作频率的疏密是没有定数的,有时半天没见一次,有时却像耍杂技一般,连续两三次高难动作。那个镜头很美的,一树芙蓉花开着单瓣的无邪的粉红,一个少女在树下聊着下华严寺女性化的金身菩萨,可是,那个下意识动作让我一次次愣住了。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她的青春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抑或什么问题也没有,她只是喜欢而又难以抑制而已。

每个人的青春期,似乎都是一口深井。外人看到的,是圆的方的八角形的井口,沉在井底的一汪水。至于井底有多深,井水历经了多少磨难才流溢至此,又从地表带来多少爱欲情恨,这些,是无人知晓的。那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同龄男孩,没日没夜地在稿纸上写他名字,希望把那个签名写得越来越帅,仿佛那才是我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出格的冲动。这种表达方式伤口小,隐蔽性甚好,连那男孩也一无所知,然而,井口的窥探者却觉得伤深了,惊慌失措。是的,那是父母亲,他们慌不择路去找我的语文老师。有情怀的语文老师总是最得有情怀的学生青睐,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如何在父母亲殷切的眼光之下智慧许诺,并很快地付诸实施。她来找我谈话。谈当时我正在读的《简·爱》《呼啸山庄》和《飘》,不屑地轻诋一下斯嘉丽。饶是这样,一切都还是和煦的,春风化雨的。可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文艺腔还是让我不踏实,果然地,她开始貌似云淡风轻地谈早恋。在心内我肯定尖叫了长长的一声,以至于她说的我一句也听不见。

我拒绝用早恋之类的语词,它的身上有着太多涂抹,像小时候伤口上的红药水和蓝药水,看起来妖异惑乱。等到儿子的青春期,轮到我做那个窥探者。这是两代人之间无法回避的连环游戏。关于这一桩少年心事,父母亲是在伤口撒过盐的。我算是打过疫苗,心中有了自动免疫的机制。收拾房间时,看到了儿子为宣泄苦闷而写下的小说,用那种封面不起眼的本子,一本连着一本。只言片语一瞥,我便明白了,赶紧收叠好,归置到无人得见的角落里。他是聪明内秀的孩子,选择的也是隐蔽性极好的一种方式。另有一次,一大家子吃午餐,他说几位同学在组织假期旅游,然后补充一句:如没女生同行我就不去了,我喜欢跟女生在一起。空气顿然凝固了,汤勺停在半空,筷子碰到了碗壁,咀嚼的肌肉忘记了拉动,我的母亲他的外嫲忍不住了,尴尬地说:这不行的,人家女孩子的家长一听这话,会怎么看你!我把汤水大口灌下去之后就清醒了。儿子说的是实话,这句话其实是纯洁的,不纯洁的是我们的连带想象。在一个大多数人都丧失了与自己真实内心面对的时代,他的话由真变谬,并惨遭压制。我们无意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还有一段陈年掌故,依然与父辈的行为方式有关。在我们那一代,很少人会在童年时代就有人生理想,导向在父母亲手里。当时,也会用理想这个词造句,但那些理想是书本上学来的,隔得很。芙蓉树下那个与我一起集邮的女生,就曾在课堂上大声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话音刚落,哄堂大笑。那时候,科学家对于一个生活在小县城的孩子来说,遥不可及。她后来当然也没有当成科学家,中专毕业后早早嫁人。我的理想胚芽更是偏门,那时候偷偷写着潮剧剧本,大概是希望当个编剧。后来又操办了油印刊物,写些小诗小文,这些与写作都算是关联的。当然,作家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父亲一门心思把我当成一个医生来养,家中衣钵,到此三代。他也从未对此有过指令,仿佛它早就是我此生的使命和宿命。高考志愿单全是医学院和中医学院。我把人生最灿烂的年月全部交给解剖课和尸池,交给福尔马林氤氲的医院,之后,逃离了出来。是真爱,哪个时候都不为时过晚。我还是回到写作的路径上来。在这一点上,对于儿子,我有足够的宽容。我可以接纳,甚至忍受他选择的任何行业。之所以说忍受,其实,是包括了许多我个人可能厌恶、反感、莫衷一是的门类。

在他沉溺于网络游戏时,我与他探讨新兴的网游专业问题。总不能因为我们观念老朽,耽误了孩子的真爱。谈话之初,他就对我的措辞提出了批评:妈妈,我们现在玩的是“电子竞技”,不是“网络游戏”。我接受了。在老套的观念中,电子竞技与网络游戏是没有区别的:成瘾性是一样的,无用性也是一样的。可是,他觉得电子竞技参与了他们这代人的成长,它不单单是一个游戏,他们有团队、有进取、有荣誉感。他举了一个例子,就像他们在网络上打篮球赛一样。如果打得好,这个竞技可以一直晋级,打全国赛打世界赛。事实上,这个游戏是有专业团队的。我跟他探讨的新兴专业,包括当一个专业团队的队员,还有网游主播。他曾以无比欣羡的口吻跟我聊过一个网游主播。他以前就是一网瘾少年,父母离婚,与奶奶生活,每天只吃两三块钱的速食面。后来,玩“英雄联盟”上了手,加之说话幽默有趣,当网游主播之后快速走红,玩家的打赏每天数千元计。我问他:做这个职业,得有什么准备?玩家中能够生成的机率有多少?他当即否定了:我没这个意思,口才不行。他讲这个故事,有另一层意思我倒是听懂了,这孩子三观还是很乖的,网游主播之路之所以值得欣羡,那是因为他结了一个善果。关于专业团队队员这个职业,他拒绝跟我交流。我估计,他自觉没有胜算。两周后,倒是主动回应了这个话题,他说刚好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篇这个专业的介绍,水太深了,“我们还是走正道吧”。他用的正道这个词,让我有些内疚,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开明的妈妈,没想到,他对这份爱好是有内疚的,一边喜欢着一边把它当成歪门邪道。在潜意识里,他最直接的压力肯定来自我这里。

他心里都明白着,只是,有些时候,他自制力不足……就像妈妈有时候自制力不足一样。

除了早恋事件和理想问题,我的十五岁好像还算乖觉,抵触和叛逆,都是细水微澜的,甚少有过正面冲突。有一次,应该是我顶撞了父亲一句话,母亲在旁,用塑料桶冲我头部横扫过来。母亲很少有暴力行为,这一次颇为反常的。现在想来,有微妙在焉,或许我当时只是无辜羔羊。还有一次,四个女同学相约了去其中一个家里过夜,主方和客方的另三个家长都同意了,到了我父母亲这里,遭到了抵制。他们只接受同学来我家过夜,不让我去别人家。应该是与另三个同学同来的,她们就在门外等我取睡衣,软磨硬泡之后父母亲终于答应了,说是下不为例。当年虽然懵懂,现在回放来看是明白的,那是因为主方的家庭状况他们不放心。说白了,是养女孩子的警觉。看来,我的少女时期还是被养得好好的。嗯,我的儿子,他应该也会好好的。只是,出花园的路无比漫长,它需要我们耐心地一路慢行。

新兴的网游专业被否了,那么,他的理想是什么?自幼儿时期开始,理想的序列大概有制鞋人、白老虎饲养员、篮球运动员、王阳明的徒子徒孙、园艺师、有神奇技能的中医师……这个单子似乎还在延续。

最后一次去学校开家长会,去早了,负责签到的同学问是谁的家长,我说:黄小隐。一个娴静女生活跃起来:我们正想看看黄小隐的家长。我问:为何呢?她说:他很特别呀。与他们聊过几句,所谓特别,大概表现在两个方面,语文素养和篮球水平,而这两个方面又是如此拮抗。用娴静女生的说法“我们语文老师喜欢他,快把他当儿子了”。语文老师很年轻,儿子背地里偷偷喊他“小宁哥”。有时,小宁哥会让出一节课给儿子,请他给同学讲古体诗词;有时,小宁哥讲着杜甫的诗,讲着讲着说,杜甫的爷爷也是诗人,名字忘记了,哎谁知道杜甫爷爷的名字,全班就喊:黄小隐——小宁哥把眼光投向了他……最后,娴静女生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一件东西。她从教室侧壁拉出一块大板牌,摊开来一看,原来是同学为小隐画的画像,她说,打篮球班赛时,我们班举着这牌子去为他加油。我有些受宠若惊:是每个篮球队员都有画像吗?她说:只给他做,他打得最好。那一刻,分明有水样物质在我的眼眶里流溢。他们班的篮球队好弱,儿子为这桩事无比苦恼,寒假时,很多个凌晨是五点多起床,坐最早班公车去时代广场练球。虽然,他们在班赛中并没有获得好名次,可是,在女生心目中,他依然是一个英雄。我把那画像拍下来,他戴着眼镜,眉毛粗浓,一圈小胡子,有人看了说像鲁迅,有人说像李大钊,我便笑得不行,就这形象打篮球,果真怪异。我特地去会过了小宁哥,三几句交谈下来,便知是一个有情怀的人。我告诉儿子:今后有心事,你就找小宁哥吧。他们的私下沟通,一汪井水清津津,肯定会比妈妈尴尬的介入更好。

许多人问我,为何笔名小隐娘。自从生了一个叫做小隐的儿子,这个身份便是终生的了。当然,也与少年时阅读唐传奇的聂隐娘有关。这个脑室里藏着匕首的女侠客,既能飞刺鹰隼,又能刺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她的身上藏着无尽秘密。

出花园之路,既是他的,也是我的。

电影《一一》剧照。

往生之路

把两条薄荷香烟搁下。每次看望外嫲总是带这种手信。走到小房间她的床前停住了,这一床瘦瘦的被,像一张被信手揉皱的纸,竟然可以包藏一个人?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她是有缩骨术么?我有些失措,张惶地望了望二舅的客厅,确认外边空无一人,确认外嫲并不在别处。表妹去楼下接孩子,门边匆促交代的,外嫲就在午休。屏住呼吸,我的手指有些颤抖,快触到被子时又止住了。我是不是该先呼唤一声呢?可是,外嫲已经耳背了。我想,被子是应该有轻微颤动的,那种熟睡的呼吸的颤动,可是,细瞧了一阵,它竟然一直是静态的。刹那间恐惧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咽喉被锁住了,血流和气流都壅住。如果有一个人在对面,他看到的肯定是一张煞青的脸。我挣扎着破了魔障,紧迫地想弄明白。被子终于从头部的位置揭开了,外嫲斑白的头发一寸一寸地露出来,我一边俯下身去看她的呼吸和脉息,一边把被子像供品一样褪下来。“外嫲——”她徐徐地张开眼睛,转身朝向我。内心里有一股巨大的喜悦在涌动,以至于我的眼角渗出了不规则的泪。

外嫲很快认出是我,然后,我们在欢快的称呼声里再次隆重相认。于我,似乎经历过一场阴阳之隔。我把她扶起来,穿外套时,我发现那条长绒领是额外缝缀上去的。外嫲说,是呀,以前的旧衫拆下的,丢了可惜,我把它缝上了,暖和。她又指了指被子说:年前论斤买来的,十八元缝了三床被单哦。她沙沙的笑声一出来,我心底便下了春雨,小小的野花噗噗噗地开遍原野。

外嫲的女红极好。手艺不能细致了,岁数大视力是有障碍的。一对眼睛先后患过白内障,一只做过手术一只还是模糊的。我问过她怎么穿针的,她说:现在有“针骗”真好啊,我不断地插,插着插着就把它骗了……这话淘气,说完,又是一阵沙沙的笑声。她的好是在创意。有一件湖蓝的开襟圆领羊毛衫,她说缺了两个插兜出门逛街没得放钥匙,就自己编织了两个贴袋缝上去,同色系的湖蓝线匹配不到了,只得采用撞色,米白色是安全的。可是,两只米白色袋子在凛凛的湖蓝中显突兀,她就用这米白色线加织了一条翻领,这一来,上下顾盼生嗔。二妗常说,家族内外一众儿孙当中,只有我是得她真传的。其实,我与外嫲相处时间甚少,要说传承,除了基因遗传,再无别途。

小时候,去外嫲家是讳莫如深的事情,家里人似乎都默许的,但不能往明里说,有时需要放低音量,有时需要相互看一下眼色。最为难的当数母亲,其中缘故我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婆家和娘家当年家庭成分不同,在历次运动中,是分属两个阵营的。爷爷的人生有过不良记录,而外公根正苗红。据说大舅年轻时曾经跟着威风的工作组来过我家,虽然他只是一个小跟班,虽然他一言不发,虽然这一场恐吓也仅仅是恐吓,但我阿嫲心里种下的那株怨戾之草,一直葳蕤,她斥过响声,家里是不欢迎他们的。外嫲却是极欢迎我的,每次总是给我零食和零钱。零钱是两毛五毛的纸币,回到家,便上缴给母亲,添补家用。当年的零食也简单,几颗地球糖,或者一只老玉米,玉米舍不得一下子啃掉,把玉米仁一颗颗抠下来,装在衣袋里慢慢吃,一整天心里那个美意泛滥。在孙辈当中,我是年龄最大的,在我之后,每年都有一个表弟表妹出生,队列整齐。漫空星辰的夏天夜晚,外嫲坐在后院番石榴大树下的藤交椅上,把家族里的人头数一遍,说道:十二生肖当中只缺蛇了,凑齐了就好。我问她:如何好?她也说不上:以前老人说的,只要家族里凑齐了十二生肖,什么都好。当时,只有小舅尚未婚娶,我们便用他的岁数算了算,看能否娶个属蛇的细妗回来,或者娶个细妗生个蛇小孩也行。结果发现,难度有些大。外嫲也不偏执,沙沙地笑,笑过就算了。在我的记忆当中,外嫲的笑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有一定的年龄感,有无边的包容。其实,大舅为人大气、和善,阿嫲过世是在一个下着霏霏春雨的子夜,他不计前嫌前来帮忙,在父亲心里,这段姻亲关系便算恢复了。历史的积怨,终于在民间强大的世道人心中烟尘消散。从此之后,外嫲成了我毫无障碍的外嫲,她肚子里有好多的潮州歌册和潮剧故事,怎么掏也掏不完。

有一次,父亲被湖南一家化工厂聘去当技术员,当时,个体行医还是不被允许的,医生不得已转行当了化工技术员。父亲天生有一种化学才能,他最为拿手的技术是调制塑料鞋的珠光粉。那一段岁月,我天天穿着最新款的塑料鞋去上学,被动地成为一个时髦鞋模。因为父亲的专业做得太漂亮,为厂方获得巨大财富,为表感激,厂方邀请父亲带家人去广州旅游,坐飞机,见识大世界。当时一张机票二十八元,乘客非常少,一踏入机舱就被贵族一般伺候起来。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那么小的机型危险系数应该挺高的。这事在邻里颇为轰动,我备受诱惑之后竟然还能淡定下来,理由是,我需要上学啊。那只有请外嫲来陪我了。外嫲是带着小表妹到来的,白天倒是糊涂度过,到了夜晚问题就来了,三个人该怎么睡才能摆平。我与小表妹都要与外嫲挨着睡,可是,如果她睡中间两个女孩睡双边,势必有一个女孩是危险的,半夜说不定就像冬瓜一样咚地一声掉地。争执几个回合没有好法子,只好横排着睡,虽然,头脚抵着床沿好不舒服,终究是两个女孩都挨着外嫲了,她讲的故事我们可以一字不漏地兜住。那些个夜晚,是故事和想象的狂欢节,坐地夜行八万里,倒是比乘坐飞机去见识外面世界还过瘾。

在我们这里,猪哥精的故事颇为盛行。当年,家家户户养有家猪,为了繁殖,有人专门养有公的种猪,挨家挨户去配种,被人们称为猪哥。猪哥精应是猪哥的拟人化,介于半人半妖邪之间。最常听的一个猪哥精故事,是发生在一个小孩和猪哥精之间。这小孩是个孤儿,靠捡柴草和蔗渣换番薯充饥。这天捡了满满一篮蔗渣,路遇猪哥精,猪哥精拦截了,说要把蔗渣留下擦屁股。小孩不肯,猪哥精说:今晚三更,我要去咬你。小孩一路回家一路哭,遇到了卖针的、卖螃蟹的、卖烟筒的,他们送给小孩几样东西,结果,猪哥精半夜来犯,捶打大门时被针刺到了,去水缸清洗血迹时被螃蟹咬到了,去井台上抽烟筒时,扑通一声掉井里了……这种故事的道德教化浅显而稳妥,中途不管如何诡异莫测,终极都是善恶有报的。民间想象力就在这种格局之下随意衍化,猪哥精故事有无限多的版本,小孩碰到的好人和货品,不断地更迭和增添,无穷无已,类似于《西游记》中孙悟空和二郎神的斗法。

外嫲也讲猪哥精故事的,她不动声色的平缓讲述,配上沙沙的笑声,竟使得我和小表妹的想象恣肆汪洋起来。当时我家的房子是一座“下山虎”宅院的右厢,大院有公共门,后面房子又打通了一扇门,我担心不已,不知道今晚三更猪哥精来捶的是哪扇门。仿佛知道了他进入的路径,便可从容应付。可是,小表妹比我更怕,她拼命往外嫲怀里拱去,我的情绪也受了感染,从另一边拱,边拱还边问:今晚三更,猪哥精真的过来吗?真的吗?外嫲又是沙沙地笑,张开双臂一边揽住一个:戆仔,来了我们有办法啊。坏事,我们要的是保证,猪哥精不来的保证,外嫲给的答案显然不具安抚功能,他还是要来。不过,有外嫲在,自然不怕的,她的招牌笑声,本来就是安顿灵魂的梵音。

晚辈对长辈的认知,永远都是有缺憾的。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是她此生吃过的苦少。我生儿子那头两年,与朋友们如火如荼做着亲子文化网站,动了意念要做一个三代人的亲子关系研究,便带着诸多问题去采访外嫲:孩子的出生是否是自己的意愿?家族的、父母的、夫妻的关系,是否对此造成压力?家庭当中,是谁在带养孩子?对孩子有什么期望?孩子的饮食如何?玩具是什么?……外嫲接住这最后一个话题,沙沙笑出了声:哪里有什么玩具呀。胡链兵团进城来了,抓壮丁呀收粮食呀,一圆的金元券本来可以买十斤大米的,一夜之间,全市场造反了,贵得离谱,一圆券连一粒米都买不成了,你大舅就用这些作废的钱币当玩具喽。外嫲这一开头,我便觉知了自己的幼稚,我们这代人的思维模式,对于他们所处年代根本就是无效的。我干脆放开来,任由她自己讲。天地悠悠,江水长流,她这一讲,便掉进了悲情的岁月里。

生养第一个孩子时,外公被狗咬了大病一场,当时并未采取恰当的治疗措施,以致病症迁延,丧失了劳动能力,外嫲不得已出去给人当奶妈。一个月后回得家来,大舅整个变成了一只皮包骨头的瘦猴,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人是认不得的。外嫲几近崩溃,边奶大舅边做决定,再不去当奶妈了。生活无着,她只好起早摸黑去做买卖,卖薄壳。东南沿海这一带的人都懂,薄壳这种海产品,只能卖个新鲜。那一天,如果外嫲归来早,钱肯定赚薄了,如果日下西山还未回,那一定是薄壳滞销了。好容易回到家,进门就听到她婆婆在院子里骂人:三九二更,姿娘唔归家啊。叫骂声、孩儿的啼哭声,家禽饥肠辘辘的扑腾声……外嫲讲着,兀自泪流满面。

听母亲后来讲,外嫲自嫁过门,便与婆婆有隙。那时日本人进犯家乡,外公家贫,他弟弟有胆量有力气,被雇去炸掉下埔桥。活儿干得圆满,但后来有汉奸向日本人告发,外公的弟弟被抓走,被杀的那天,据说他穿戴着白衣白裤白毡帽,特别帅气。那时,外嫲当新妇过门还不到四个月,她婆婆念叨道:“带阳山,死大官,带阳叉,死大家。”这是民间流传的谶语,责怪命硬克死家公家婆的女子,可是,这家子发生不测的是细叔。民间的误解和怨毒一直都是这样的跷蹊。从此之后婆婆对她那个凶。关于细叔,母亲说起他亡魂显灵的故事。细叔死后细婶改嫁到别家,细叔亡魂来找人,从外面直直地走进卧房,倏地闪到眠床后,每夜每夜地,结果新丈夫不敢要人,两下散了。按理说这是细婶的隐私,传言游走到前夫家族的可能性并不大,估计当年这事情的动静挺大的,以至于满城尽知。我只是纳闷,细叔公果真灵应,他如此重情之人,应该为嫂嫂解掉魔咒才是。可是,当年的世界,战乱、兵荒,所有的肉身都局促不安、苦难重重,谁个的心灵能够逃脱。外嫲的婆婆其实也挺悲惨,她还生有一个软瘫的女儿,汕头失陷那年活活饿死,生也可怜死也可悲。她的悲情在狭小的庭院上空,遮天蔽日,覆盖力强大。

每年洗晒换季衣裳配饰之时,母亲如果刚好过来,总是说,这阵势,只有你外嫲可以媲匹。常常是,去年我们印象中外嫲买的是紫红腰果花的圆领短袖衫,今年却是同样花纹的长袖翻领,乍看之下,以为自己认错了,结果,她根本不抵赖的,买的确实是同一系列的两件,就喜欢这款花纹啊。外嫲从小舅家搬到二舅家,母亲与二姨帮忙去收拾行囊,狠狠替她扔掉了三大袋。婆婆虽苛,所幸共处一屋檐下的时日有限。外公却是对外嫲极纵容的,他大了一轮,有足够的成熟、肚量和宠爱。连外嫲抽烟的习惯也是外公宠成的。在外嫲的后花园,植有一株任性草,它只膺服和践行内心的审美准则,一当外界阻障祛除,它便兀自丰茂起来。母亲还抖过外嫲的糗事,当年土改时没收地主的财物,发放给贫民,婆婆生病了派外嫲为代表去参加。她的运气可是极好,抽了第二名。那是在一个老祠堂里,地主们的物资堆砌成琳琅的小山,有识得的也有不识得的,有想要的也有不敢要的,丝绸绫缎玉石古董家用器物,还有番外华侨捎回的西洋货。第一轮上去,她选了一只很像碧玉的石头碗,第二轮上去,选了一柄袖珍的汤锅,根本煮不了一家人的汤水。

很多宗教的教义都提醒人,生命的取向要高,要有超越的力量和境界。一是舍弃俗世的享乐与名利,淡泊于世,这是解决现实和当下;一是在小我中发现真我,出离生死烦恼,走向永恒,这是解决精神和未来。我私下以为,这些道理如果明白了,信仰也可以是一个人自己的信仰,与别人无关,与外界无关。

只是,道理一直悬于长天,人却行走于地下。春秋两相似,虫豸百种鸣。百样人生便有百样思虑。比如,死亡。有一位朋友,怕无常怕死亡,竟至于连飞机也不敢坐,如果是一个小格局、猥琐或者胆小之辈,这倒不足为怪,考验人的是,此人有宗教情怀,人生纵横捭阖独步江湖,身后忽喇喇一片风尘,是真汉子也。交往多了,那个北方乡村的童年镜像才逐一展开,当疾病、车祸、自杀、矿难、械斗频发在亲人身上,当夜半清霜走过村庄的坟堆,亡人的面影和老树上昏鸦的扑翅声一起在身后追逐,死亡的原始阴翳再也难以褪去。在所有的死亡毒药中,惊惧是毒性浓度最大的一种,并且没有解药。

生在医生世家,我对死亡没有太大惊惧。阿嫲过世时我年纪尚幼,父亲的医生身份,使得他对阿嫲的病况应付裕如,理性来看,谅必他心中没有遗憾。那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遇见一位亲戚:恁阿嫲病体怎么样了?我欲言又止。凌晨一点多我被父母亲叫醒,去见阿嫲最后一面。然后,乱哄哄的人们在家里进进出出,我被丢弃一边。可是,我并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阿嫲过世了。我告诉那位亲戚:阿嫲睡在客厅里,脚尾点着一盏灯。

这世界待我足够温柔。此后,在我尚未长成的十年时光里,死亡并未前来叨扰。等到它再次叩门,我已然也是一名医生了。每一种职业,都会有自我保护模式,当你进入其中,传统的河流已经裹挟着往前奔腾。那身白大褂是有业力的,一穿上,便如甲胄。这是外人看得见的,看不见处,还有软胄。在医院里,长期的非常生活酝酿出一套行话,比如,介绍某一个亲戚去同事那里就医,人家会叫你为“医中”,就是中人的意思,双方之间的见证人。再比如,在你手头死了一个病人,你沉重地在病历上写下最后一个医嘱:“尸体料理”,大家会说你“收了一尾咸鱼”,调侃着把这事情打发过去。这种陌生化和游戏化,其实是一种心理戒断,对疾病、对死亡。

虽然后来不当一线医生了,但一直还在卫生系统。生死事听多了见多了,便形成自己的生死观。我想,到底到哪里为止,每一种信仰或许都有自己的边界,敬畏与敬畏不一样。在我看来,无论是上帝,还是佛陀、安拉、梵天,都非具象之人,而是一种道,一种天命,一种自然规律,它一直高悬着。我的敬畏在这里。我常常为它低头、揪心、恸哭、悲悯……

外嫲的生命状态无疑是让人羡慕的。两年前,她搬与二舅二妗同住之时,我有过隐隐担忧。老树迁徙,阳光、水土与人情,无一不是问题。之前,她一直与小舅同住,小舅病逝之后,细妗又去外地帮忙带孙子,外嫲的迁徙变成必然。顺道说一句,小舅虽然没有娶得属蛇的细妗,隔年也没生出一个属蛇的儿子,却在数年后生下了一个属蛇的小女儿。一大家族终于凑齐了十二生肖,外嫲的心愿算是满足了。

林渊液,作家,现居广东汕头。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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